迦勒底的吾珥”所在地之争:亚伯拉罕出生地的两种候选地比较

圣经文本与地理线索

《圣经·创世记》中多次提到“迦勒底的吾珥”(Ur of the Chaldees),将其作为亚伯兰(亚伯拉罕)的家乡。据经文记载,亚伯拉罕的父亲他拉带领全家从“吾珥”出发,本想前往迦南地,却中途停留在哈兰并定居于那里。后来上帝呼召亚伯拉罕离开本地、本族、父家,进入应许之地迦南(创12:1-5)。这一迁移路线提供了重要线索:无论“吾珥”位于何处,它都在哈兰以东或以北,因为他们“经过哈兰”再南下迦南。

圣经将“吾珥”与“迦勒底”一同提及,希伯来语作Ur Kasdim,传统译作“迦勒底的吾珥”。需要注意的是,“迦勒底人”(Chaldeans,希伯来语Kasdim)作为民族名称在公元前2千纪亚伯拉罕时期并不存在;他们大约在公元前9世纪才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因此,“迦勒底”可能是圣经作者或后代编者为读者提供的地理说明,带有时代错置的色彩。这一点引发了关于地点的讨论:究竟亚伯拉罕的家乡是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后世所谓“迦勒底”之地的乌尔城,还是在北部近哈兰地区的某座城镇?下面我们将根据圣经、历史、语言、宗教传统和考古证据,分析两大主要候选地点:伊拉克南部的乌尔(古苏美尔城市)和土耳其东南的乌尔法(现代尚勒乌尔法,传说中的亚伯拉罕诞生地),并比较其证据优劣。

伊拉克南部的乌尔(苏美尔古城)

伊拉克南部古城乌尔遗址,包含月神神庙基座等结构(该遗址为大多数学者认定的“迦勒底的吾珥”所在地)。20世纪考古发现的乌尔城遗迹,证实了圣经时代该城的繁荣与古老文明。

历史与语言背景: 南部的乌尔(Ur)是苏美尔文明的一座著名古城,其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4千纪晚期,约公元前3800年建城。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约公元前21世纪),该城达到鼎盛,成为当时最繁华的都城之一。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Leonard Woolley)于1920年代在今伊拉克境内的泰勒穆盖亚遗址(Tell el-Muqayyar)发掘出乌尔古城,出土了宏伟的金字形神庙遗迹、皇家墓葬和大量珍贵文物。乌尔城遗址包含一座修复后的大型金字形神庙(齐古拉),建于约公元前2100年,奉献给月亮神南纳(苏美尔语称Nanna)。圣经记载亚伯拉罕的父亲名为他拉(Terah),有学者据此推测他拉一家可能原先敬拜月神(月亮崇拜在古乌尔和哈兰都很盛行),这与乌尔作为月神圣城的形象不谋而合。

“迦勒底”与时间线: 虽然“迦勒底的吾珥”一名在亚伯拉罕所处的公元前2000年前后显得年代上不搭,但从第一千纪后期的视角来看,乌尔位于后来称为“迦勒底”(Kaldu)的地区边缘。迦勒底人于公元前9世纪起活跃于两河流域南部,并在公元前7世纪建立了新巴比伦王国。圣经或编者很可能用当时读者熟悉的地名“迦勒底”来标识乌尔的位置。这一解释得到许多学者支持,他们认为“迦勒底的吾珥”中的Kasdim(迦勒底)只是为了指明乌尔位于巴比伦南部迦勒底地区,而非意指亚伯拉罕时代就存在迦勒底民族。

考古与文献证据: 对南部乌尔的认同可上溯至19世纪。1862年,东方学者亨利·罗林森根据楔形文字线索首次提议乌尔古城遗址即圣经的吾珥。随后1927年伍利的大发现,使这一观点广为流传。考古证据显示乌尔城在青铜时代晚期依然有人居住,具备亚伯拉罕活动年代存在城市聚落的可能性。此外,古代犹太史料也有支持南部乌尔的例证:公元前2世纪的历史学家尤波勒莫斯(Eupolemus,其片段经亚历山大·波利希斯托和教父优西比乌斯保存)记载,“亚伯拉罕生于巴比伦的一座名为Camarina的城,也被称作‘乌里阿’(Uria)”。现代学者普遍认为此处的“乌里阿”对应的就是苏美尔古城乌尔。这个古代记载表明,两千年前的犹太学者已将亚伯拉罕的出生地与巴比伦南方的乌尔联系起来,为南乌尔说提供了文献依据。

主流学界观点: 综合上述因素,伍利关于南部乌尔的辨识逐渐成为主流学术意见。乌尔遗址的发现使圣经与考古产生交集,许多学者认同该繁荣城邦正是亚伯拉罕故乡。国际圣经考古和神学界在20世纪后半叶的大多数文献中,都将伊拉克南部的乌尔视为“迦勒底的吾珥”的标准解读。例如,《圣经考古评论》曾刊登文章详细论证巴比伦的乌尔是亚伯拉罕的出生地,并驳斥其他说法。可以说,在学术圈里,“乌尔=吾珥”已是共识,质疑者寥寥。

当然,也存在争议。质疑者指出,南乌尔与哈兰相距约900公里,地理上相去甚远,难称“一带”;而且他拉一家离开南乌尔去迦南,本不必绕道远在幼发拉底河上游的哈兰,是何原因使他们“舍近求远”暂居哈兰?对此,支持者可能解释为古代商路所需:从两河流域南部前往迦南,往往循“新月沃地”北上再折向西南,以避开叙利亚沙漠,途径哈兰并非不可能。另外,亚伯拉罕的亲族很可能已迁居哈兰地区(如他兄弟拿鹤之家),他拉中途留在哈兰也许是为了与宗族团聚或因为年迈体弱等。总之,尽管南乌尔说有若干需要解释之处,但由于扎实的考古佐证和传统认同,主流学界仍倾向支持南部乌尔即“迦勒底的吾珥”

土耳其东南的乌尔法(古埃德萨地区)

土耳其尚勒乌尔法(古称埃德萨)城中的“亚伯拉罕池”(Balıklıgöl),相传为亚伯拉罕诞生地所在。在当地犹太、基督徒和穆斯林传统中,尼姆罗德曾在此将亚伯拉罕投入火中,但他奇迹般生还。该遗址现为著名的宗教景点。

地理与圣经线索: 乌尔法(Şanlıurfa)位于土耳其东南部,靠近今日叙利亚边界一带,距离圣经中的哈兰(Harran)仅约40-45公里。在地理上,乌尔法处于从美索不达米亚北上通往地中海东岸的古代商道上,更接近亚伯拉罕迁徙路线的起点。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如果亚伯拉罕原本生活在乌尔法地区,那么他和他拉要前往迦南,途经哈兰是合乎常理的直线路径;而将“吾珥”设在两河流域最南端则会使得迁徙路线出现不必要的迂回。正如圣经学者Rendsburg所指出的,从苏美尔的乌尔出发,商队一般沿幼发拉底河而上至玛丽或更北再西行,没必要专程跑到偏北的哈兰再折返南下。相反,如果“吾珥”就在哈兰以北不远处(即乌尔法),那么他拉一行“来到哈兰就住在那里”就十分自然:他们实际上是先从北方的乌尔法南下到哈兰,作为进入迦南前的中转。这种地理上的契合是乌尔法说的核心优势之一。

名称与语言考察: 乌尔法在古代被称为“乌尔海”(Urhai,希腊文转写为Ορρα,英语常作Edessa)。表面上看,“Urhai/Urfa”与“Ur”读音相近,均含Ur音素。然而学术界指出,苏美尔语中的“Ur”意为“城”(uru 𒌷在楔形文字中是城市符号),而“乌尔海/乌尔法”一名来自更晚近的叙利亚-阿拉姆语传统,其词源与苏美尔的“乌尔”并非同一来源。不过,支持乌尔法说的学者提出,希伯来语“ אור (Ur)”本身有“火焰”之意,在塔木德和一些古译本中有人把创世记的“吾珥”理解为“火窑”或“火的地方”。犹太传说中,尼姆罗德曾下令将反对偶像崇拜的亚伯拉罕投进火炉,后来奇迹生还。这一传说与乌尔法当地的“圣火池”不谋而合:当地人相信亚伯拉罕在此地被投入火中,火焰却因神迹变成池水,燃烧的木柴变为圣鱼。因此,有观点认为Ur Kasdim可能原意指“迦勒底的火窑”,反映的是故事而非地名,后来才被当作地名理解。然而,这种诠释属于少数派,多数学者仍将“吾珥”视为城市名称而非事件符号。

针对“迦勒底”(Kasdim)一词,有研究者尝试从北方寻求解释。圣经创世记22:22提到亚伯拉罕兄弟拿鹤的儿子中有一名叫“基薛”(Chesed,与Kasdim同源),紧邻提到“亚兰”(Aram)。有学者据此推测“迦勒底”在早期传统中被视为亚兰(叙利亚北部)一带的族名,而非仅指巴比伦南端的迦勒底人。希腊史家色诺芬也曾在记述公元前4世纪远征时,将“Chaldaioi”(迦勒底人)描述为住在亚美尼亚附近的好战部族。这些零散线索被用来论证,“迦勒底”一词在古代或许有更广泛含义,未必专指巴比伦南方的民族集团。在乌尔法说的支持者看来,“乌尔-卡斯丁”可能指北美索不达米亚某地的“迦勒底乌尔”,对应于后世的乌尔法,而圣经编者在巴比伦流亡时期误将其理解为南部的乌尔。这一观点具有一定推测成分,但为理解“迦勒底”提供了不同思路。

宗教传统与传说: 乌尔法在犹太、基督教和伊斯兰传统中均被视为亚伯拉罕的故乡之一。在犹太教典籍中,中世纪解经家如纳哈迈尼德(Ramban, 13世纪)就怀疑亚伯拉罕可能出生在哈兰地区,而非南部的乌尔。犹太传说(创世记拉巴等米德拉什)详细记述了亚伯拉罕反抗偶像崇拜、被尼姆罗德投入烈火的故事。尽管拉比传统未明确“火炉”发生地点,一些后世传说将其地点固定在乌尔法附近。

在伊斯兰教中,先知易卜拉欣(亚伯拉罕)出生于乌尔法的一个山洞中。根据古兰经和圣训的解释,暴君尼姆鲁德(圣经的尼姆罗德)企图烧死易卜拉欣,但真主使火焰变成凉爽,使其安然无恙。乌尔法城内至今保存着一处据称是易卜拉欣出生的洞穴,以及毗邻的池塘(Balıklıgöl,意为“有鱼的湖”),池中鱼群被奉为神圣。当地建有哈利勒·尔-拉赫曼清真寺(Halil-ur Rahman Mosque),环绕这一“亚伯拉罕圣迹”。可以说,在民间信仰和地方传说中,乌尔法与亚伯拉罕的渊源根深蒂固,得到当地犹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的一致认同。

基于上述传统,数世纪以来乌尔法一直被一些人视为圣经“吾珥”的备选。早在公元4世纪,朝圣者埃格利亚(Egeria)在游记中提到幼发拉底河畔、尼西比斯以西有一座名为“Hur”的堡垒,并将其指认为“迦勒底的吾珥”(虽然史实上该堡垒为波斯时期所建)。18世纪的学者旅行家如波考克(Richard Pococke)也记录了乌尔法一带关于亚伯拉罕的传说。现代学者中,语言学家兼圣经研究者塞鲁士·戈登(Cyrus H. Gordon)是著名的乌尔法说支持者之一。他在20世纪中叶发表论文,提出乌加里特泥板文书中提到的“Hittite Ura”城很可能就是乌尔法古称,且亚伯拉罕的家乡应在北方。戈登及其追随者认为,从北部乌尔法经哈兰进入迦南,比从南部乌尔经哈兰更符合逻辑。近期,圣经学者盖里·伦斯堡(Gary A. Rendsburg)更系统地为乌尔法说辩护。他强调亚伯拉罕祖先的名字“拿鹤”、“西鹿”(希伯来圣经中亚伯拉罕的祖父和曾祖父)碰巧与哈兰附近的地名相同(亚述和叙利亚文献中记载的Til Nahiri和现代土耳其的苏鲁奇Suruç)。这表明亚伯拉罕的族系可能长期扎根于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综上,语言线索、族谱地名和宗教传统共同为乌尔法说增添了说服力。

考古情况: 相较于南部的乌尔拥有丰富的考古资料,乌尔法作为持续有人居住的古城,地下遗存发掘不易。这意味着缺乏直接的考古证据来支持青铜时代晚期乌尔法地区存在与亚伯拉罕相关的城邦。古代的埃德萨城(乌尔法)在希腊罗马时期闻名,但追溯到公元前2千纪,其城区规模和名称仍不清楚。此外,乌尔法在亚述或巴比伦文献中似乎没有明确对应(亚述碑文提及的Urhai主要见于公元前1千纪后期)。这一证据缺口是乌尔法说受到质疑的主要原因之一:迄今没有出土文物能将圣经的“吾珥”与乌尔法画上等号。支持者则反驳说,考古证据的缺失不等于历史不存在;只是由于乌尔法城上覆多层历史,尚无法发掘出早期遗迹。但总体来说,考古学上的空白使乌尔法说难成主流

学术观点与主流结论

围绕“迦勒底的吾珥”究竟在哪,学界的讨论呈现出主流共识与少数不同见解的局面。

主流观点: 如前所述,大多数圣经考古学者和古代近东历史学家倾向认为,伊拉克南部的乌尔古城就是圣经中的“吾珥”。这一观点有坚实的考古和文献支撑:乌尔城在亚伯拉罕年代确实繁荣兴盛;公元前一千纪的犹太史料亦将亚伯拉罕家乡定位于巴比伦地区;“迦勒底”一词虽属后加说明,但正好指明了乌尔所处的大致区域。考古发现让我们得以一窥亚伯拉罕可能的生活环境——一座敬拜月神的城市、一片高度文明的土地。主流学界据此认定,亚伯拉罕从文明中心出走,响应上帝呼召前往迦南,体现出“离开偶像之城、迈向应许之地”的精神意义。

少数意见: 与之相对,少部分学者坚持北方乌尔法说的合理性。他们综合地理、文本和传统等证据,认为圣经可能记录的是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家族史。例如,伦斯堡等人指出圣经中的地理暗示更符合乌尔法位置,;族谱中的“拿鹤”“西鹿”地名不太可能出现在遥远的南方乌尔附近,却真实存在于哈兰周边。同时,乌尔法作为亚伯拉罕故乡拥有跨宗教的传统共识,也不可轻忽。这些观点为“吾珥在北”提供了新视角。一些现代研究和科普文章也开始介绍乌尔法说,认为值得重新审视旧有结论。

争议焦点: 双方分歧主要集中在:1)圣经用语的理解:是后世作者添加“迦勒底”造成了误导,还是原本就有北方“迦勒底”的概念?主流认为“迦勒底”专指南方新巴比伦地区,而少数派尝试提供北方迦勒底的可能证据。2)迁移路线的合理性:南乌尔说需解释为何不走捷径而大绕远路,少数派据此指责传统观点“地理上牵强”;但主流反驳称古人迁徙常依水路,路线未必直线最短。3)考古证据:南乌尔拥有大量出土文物印证其历史地位,北乌尔法则欠缺青铜时代遗存支持。4)传统取舍:究竟是考古发现应优先,还是口传传统有其可信之处?主流更看重考古实证,而支持乌尔法者强调不能无视流传千年的本地传说。

结论: 综上,在主流学界看来,“迦勒底的吾珥”更有力的证据指向伊拉克南部的乌尔古城。这座苏美尔古城与圣经记述时间基本相符,考古学揭示的繁华文明与圣经暗示的背景契合,且古代文献和近代研究多有支持。因此,大多数权威资料和圣经注释都将乌尔(Ur)认定为亚伯拉罕的出生地。然而,值得注明的是,关于乌尔法的理论在近年来获得了一些关注。少数学者(如Cyrus Gordon、Gary Rendsburg等)提供了新的论据,使北方乌尔法说成为一个具有吸引力但证据不足的假说。他们的研究提醒我们,圣经地名的考证需要综合考虑文本细节与考古发现的平衡。尽管如此,除非未来在乌尔法地区有重大发现能够直接证明其与亚伯拉罕时代的关联,否则学界主流立场短期内不太可能动摇。现今权威教科书和圣经辞典依然倾向于将美索不达米亚南部的乌尔视为“迦勒底的吾珥”,将亚伯拉罕的故乡置于两河流域文明的南端腹地。

争议小结: 总而言之,“迦勒底的吾珥”在地理上的具体位置经历了长期讨论和考古检验。伊拉克南部的乌尔以其雄厚的考古和历史依据,获得主流认同为亚伯拉罕出生地;土耳其的乌尔法则凭借圣经路线契合度和宗教传统成为重要的替代说法,但缺乏实证支持。学术界在权衡各种证据后,目前多倾向前者,但也对后者保持开放的兴趣。随着未来研究的推进,我们或能获得关于亚伯拉罕故乡的更清晰图景,但在现有证据框架下,“南乌尔”仍是最被广泛接受的结论

参考资料:

  1. Rendsburg, Gary A. “Ur Kasdim: Where Is Abraham’s Birthplace?” TheTorah.com, 2019.
  2. 《圣经·创世记》11:28, 31; 15:7;尼希米记9:7.
  3. Eusebius, Præparatio Evangelica, quoting Pseudo-Eupolemus.
  4. Woolley, Leonard. Ur “of the Chaldees” (伦纳德·伍利《迦勒底的乌尔》考古报告).
  5. 《创世记拉巴》及伊斯兰传统对亚伯拉罕的记载.
  6. 国际标准圣经百科全书,“Ur of the Chaldees”条目.
  7. Millard, A. R. “Where Was Abraham’s Ur? The Case for the Babylonian City.” Biblical Archaeology Review 27.3 (2001).
  8. Cyrus H. Gordon, “Where is Abraham’s Ur?” Biblical Archaeology Review 3.2 (1977): 20–21.
  9. 杨撒陈:《亚伯拉罕的本地、本族、父家在哪裡?哈蘭|吾珥》, 基督教论坛报 (2021). (讨论南乌尔与北乌尔法观点的中文综述)

https://chatgpt.com/s/dr_6824a1251e148191abc25615bc4a3709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